陌上青桑

悲伤的从来不是曾经错过了多少,而是不可逆转的结局……

水仙菖——浮生辞

  水仙菖语:爱的枷锁。 
   
  (一) 
 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儿呢? 
  奈何桥旁饮一碗孟婆汤,将今生种种忘尽,望乡台上望一望,再看一眼心中牵挂的人,三生石旁走一走,了却一切前缘往事,踏过奈何桥,渡过忘川河,赶往下一个轮回。 
  孟婆已不知在这座桥头守了多久,久到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姓,忘记了自己是从何处来,又要往何处去,她每天做的便是从忘川中取水,摘下彼岸花的花瓣,煮成孟婆汤,递给每一个从桥头经过的人。 
  将手中的碗递给面前的白衣人,他却只是接了碗,并不曾饮下,“婆婆,您可曾见过一个白衣少年从这里经过。” 
  “见过又如何?没见过又如何?饮下孟婆汤,今生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,带不到来生去的。” 
  “我……我只是想知道他来生是否能投一个好人家……能否一生平安喜乐。” 
  “何必执着这些。” 孟婆见过太多的痴男怨女,今生的情断不可能带到来生去,来世的你我早已不是今生的模样,执着不过是徒添伤感罢了。
  “如不能知晓他的去处,我始终不能安心。”
  孟婆召来白无常,“带他去见阎君,这人生前执念太重,若是无法化解,强行转世也没什么好结果。” 
  白无常带着白衣人去了阎罗殿,阎君端坐于大殿之上,不怒自威,白无常向阎君转达了孟婆的话,阎君看向殿下的白衣人,“汝想寻何人?欲问何事?” 
  “齐之侃。” 
  阎君拿起手边的判官笔,面前的生死册自动掀开,“齐之侃,天玑上将军,年仅二十四岁……”阎君顿了一下,“他生前杀过太多人,杀孽太重,以致怨灵缠身,灵魂已经被侵蚀,按规矩,灵魂要被打入幽冥之地,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。” 
  面前晕染出一片水镜,水镜中,一身白衣的少年被锁在满是铁芒的天柱上,身上已是血迹斑斑,周围有数不尽的黑气在撕咬着少年的血肉。 
  “不,不是这样的,不是这样的,他不想的,一切都是我逼他的,他不是自愿的,阎君大人,我愿代他被打入幽冥之地,求你,让他去转世吧。”白衣人连连摇头,跪倒在阎君面前,请求他。 
  天玑信奉巫仪,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告诉过他,大奸大恶之人死后是要永世不得超生的,他不怕这个,可是他不能接受自己放在心尖上的承受这个命运,他的小齐,从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,真正该魂入幽冥的人,是他才对。
  “你们人间有一句话,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,纵然实非他本心,这杀孽终究要记在他头上的,你已经明了他的去处,饮下孟婆汤,转世去吧。” 
  白衣人的手指狠狠抠进肉中,明明应该感觉不到痛的,他却感觉心脏仿佛要裂开一般,白衣人冲阎君深深拜了下去,“只要能让他离开幽冥,轮回转世,我愿付出一切代价。” 
  “你真的想好了,这代价根本不是你能承受的。” 
  “绝不后悔。” 
  “也罢,白无常,带他去招魂梯。” 
  招魂梯,传闻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,传闻灵魂只要诚心扣上这九万阶梯,感动上苍,上苍会给你一个挽回这一切的机会。 
  阴间没有所谓的日升月替,没有时间的流动,开始即是尽头,终点亦是起点。 
  (二) 
  如果一切从未开始,是不是我的他依旧只是他…… 
  “侯爷,府外有位姓齐的公子求见侯爷。” 
  “啪。”价值连城的青花瓷杯摔得粉碎,浓郁的茶香弥散在整个屋子里,衣袍遮掩下的手掌紧紧握成拳,修的十分整齐,如玉般晶莹的指甲狠狠攥进手心。 
  “请……他到前厅等候。”声音中带有一丝微微的颤抖。 
  也许……不是他呢,全天下有那么多姓齐的人,肯定不会是他的,今生,他们不曾有过任何的交集,以前不会有,将来……也不会有。 
  用丝绢拭去手心中的血,年轻的侯爷整理好衣袍,往前厅走去。 
  离前厅越近,那抹熟悉的白越发的清晰,将蹇宾所有的自欺欺人砸的粉碎,蹇宾只觉得自己的血越来越冷,每走一步,脑海中便闪过一副画面。 
  “我吗?我姓齐。” 
  “承君器重,无以为报,唯肝脑涂地,以谢君恩。” 
  “末将,心意如初。” 
  “末将岂会止王上于不顾?” 
  为什么,明明这一次我不曾在山间坠马,你却依旧踏入了这座禁锢了你半生的牢笼?此时此刻蹇宾真的很想拽着齐之侃的衣服,大声的质问他,为什么还要来这里,为什么不离开,去哪儿都好,就是不要再踏进这里。 
  可是他不能,因为这一世的他们,只是陌生人。 
  “草民参见侯爷。” 
  齐之侃拱身向蹇宾行礼,将自己的来意说明,早些年天玑侯曾有恩于齐之侃的父亲,他是来报恩的。 
  报恩,一个小小的恩情值得你赔上性命,赔上千轮百世吗?值得吗?小齐。 
  “当初只是举手之劳,恩情更是谈不上,齐公子不必放在心上。” 
  “也许,对侯爷来说,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,可是在家父看来,却是比山还重,家父临终前,心心念念的仍是侯爷之恩,这份恩情,是一定要还的。” 
  再没有人比蹇宾更了解齐之侃的性子,他说要报恩,那便是一定要报的。 
  “既然齐公子这样坚定,那便为本侯做一件事吧。” 
  “什么事?” 
  “铸剑,本侯要你为本侯铸一把绝世无双的好剑。” 
  “没问题。”齐之侃似是松了一口气,嘴角不自觉的上扬,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。 
  “铸好这把剑,本侯与你父之间的恩情便两清。” 
  就这样吧,蹇宾说完便欲离开前厅,齐之侃却一把抓住他的手,“侯爷,你的手流血了。”说着,从腰间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替他细细包扎伤口。 
  “好了,还请侯爷恕草民无礼。” 
  “无事,谢谢你。”蹇宾快步出了前厅,过了拐角,无力的将身体倚在柱子上,抬起手,愣愣的看着手掌上的白绢出神。 
  蹇宾不知道的是,有些事,一旦开了头,便会按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,逃不开,也躲不掉。 
  后天是他二十岁的生辰,比上一世差了三个月,可他依然在十九岁遇到了十五岁的齐之侃…… 
  (三) 
  “侯爷,这是锦绣坊送来的喜服,绣娘说若是不合适立刻改。” 
  “放那儿吧。” 
  蹇宾负手立于窗前,屋外正下着连绵不断的雨,打在窗外一丛青郁的翠竹上,如同一点一滴打在蹇宾的心上,明日,他便要和父侯为他定下的女子成亲了。 
  上一世,这个时候的他正和小齐待在山上,等到他回来的时候,那个女子已经因病过世了…… 
  第二日,依旧阴雨绵绵,给喜事笼罩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。 
  蹇宾静静地坐在桌前,虽是明媒正娶,但是以侯爷之尊是不能亲自去迎的,他只需等待花轿到来便是。 
  门突然被撞开,一个侍卫浑身湿透的闯了进来,跪在蹇宾面前。 
  “侯爷,属下无能,夫人的花轿在城门口被一伙匪人劫走了。” 
  半个时辰后 
  蹇宾领了一支精兵,入山搜寻被掳走的新娘。 
  “分开找。” 
  这座山实在是太大了,哪怕是分开找,也不是马上就能找到的。 
 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淋透,蹇宾拽着缰绳寻了好几圈,连劫匪的影子都不曾见到。 
  后面传来一阵“哒哒”的马蹄声,蹇宾不由得握紧了挂在一侧的宝剑,回头看去,一抹白衣闯进眼帘,白衣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人。 
  “齐之侃?” 
  “侯爷。”齐之侃还来不及露出笑容,“小心!”将怀中的女子往马背上一推,从马上一跃而起,眼前只见数道寒光闪过,几个意欲从身后偷袭的山匪瞬间倒地,身下的雨水被染的鲜红。 
  蹇宾的大脑“轰”的一声响,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满目的猩红,被锁在天柱上的齐之侃与眼前浴血的少年重合在一起。 
  跌跌撞撞的走下去,拽住少年的衣服,“你怎么可以杀人!怎么可以又为了我杀人!” 
  齐之侃不解的看着状若癫狂的蹇宾,蹇宾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,灵台失守,晕在了齐之侃的怀里。 
  一摸脉,还好,只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昏厥,齐之侃背起蹇宾,牵着马,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躲避风雨的山洞。 
  笼了个火堆,将昏迷的新娘子放到火堆旁的干草上,蹇宾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,齐之侃将人抱在怀中,手掌抵于背上,用内力将衣服一件件烘干。 
  齐之侃头一次离蹇宾这么近,头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这位尊贵至极的侯爷,面如桃花,剑眉飞扬,那双眸子,在睁开的时候,是多么的睥睨天下,如今闭着,使得整个人少了几分凌厉,多了一丝柔和。 
  轻轻的将人放到山壁上靠好,齐之侃凑到火堆旁烘干自己的衣服。 
  这位侯爷,每次见到自己,都感觉很不正常啊…… 
  洞外的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,蹇宾醒了过来,揉揉发涨的太阳穴,环视了一下四周,看到了躺在不远处干草上的女子。 
  “她没事,只是受了点惊吓。”齐之侃的声音在一旁响起,“男女授受不亲,我没办法帮她也烘干衣服,只能放在那里了。” 
  “你……怎么会在这里?” 
  “侯爷要的剑已经铸好了,草民本来是想将这把剑当作恭贺侯爷成亲的贺礼,不料刚一进城,就看到新娘花轿被劫,草民斗胆,追着山匪去了他们的寨子,把新娘带了出来,还请侯爷宽恕草民。” 
  一字一句的“侯爷”“草民”将蹇宾的心扎的生疼,小齐,我终究还是承了你的情。 
  “无妨。” 
  湿透以后再被烘干的衣服穿在身上难受的不行,蹇宾有些烦躁,齐之侃拿着一根树枝时不时的拢拢火,再无人多言。 
  火堆旁的少年一手握着树枝,一手撑着下巴,侧脸的轮廓在火光的映衬下十分明晰。 
  “侯爷,草民有一事相求。” 
  “什么事?” 
  山洞外传来呼喊声,蹇宾一凛,“是我的亲兵,你留在这里,不要出去,若是让他们看到你,解释不清。” 
  齐之侃讷然的点点头,蹇宾扶起依旧处于昏迷中的新娘,出了山洞。 
  经此一劫,新娘大病一场,大司命又占卜出二人八字不合的结论,两人的婚事就此不了了之,对于此次无妄之灾,蹇宾心中很是愧疚,送去了许多珍稀药材。 
  (四) 
  最终,齐之侃还是将那把剑辗转送到了蹇宾的手里。 
  闪着烨烨寒光的剑躺在红色的绒布盒子里,虽然比不得曾经的千胜,却也是一把少有的利刃,剑柄上还刻着宝剑的名字“却邪”。 
  一切,依稀是昨天发生的事情。 
  齐之侃,向来都是蹇宾噬骨的毒,不管重来多少次,他都心甘情愿的将之饮下,蚀了情,蛀了心。 
  小齐,这一次,我真的要丢下你了,你,莫怪我。 
  后来,钧天啟昆帝被刺身亡,乱世之中,蹇宾孤身一人撑着偌大的天玑,人心散乱,奸臣当道,百姓信奉鬼神之说,蹇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玑一步一步走向灭亡,却无能为力。 
  遖宿异军突起,天玑王城被敌军攻破的那一天,王宫中的宫人纷纷争夺财物,四处逃命去了,往日阿谀奉承的臣子早已跪在城外,递上降书,祈求在遖宿王手下得以苟延残喘。 
  蹇宾站在花园的桃花树下,轻轻抚摸树干,天玑又一次亡了,他保不住天玑,可是至少这次,他保住了小齐,感觉到身后有动静,手臂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捉住,对上的是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。 
  他说,“敌军马上就要攻进来了,我带你走。” 
  他笑了,轻轻摇头,“我不走,就算是死,我也得守着我的国家,我的子民。” 
  他说,“你疯了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 
 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,“我记得,那一年在山洞里,你说有事求我?究竟是什么事?我想知道。” 
  他一滞,“我想求你答应,让我留在你身边。” 
  他笑了,笑的很开心,“谢谢你。”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,也落在他的心上。 
  醉梦散,果然让人死的没有痛苦,小齐,没有你的这些年,真的好苦。 
  遖宿王带着兵马涌进花园的时候,看到一身白衣的天玑王被一个同样着白衣的少年抱在怀里,面带微笑,似乎十分安详。 
  两个士兵走上前去,少年猛的一抬头,凶狠的目光让毓埥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匹狼,冲他露出了锋利的牙齿。 
  不错,有意思,毓埥露出了玩味的神情,这个狼一般的少年,可比那些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朝臣有趣多了。 
  再度踏入黄泉,阎君依旧高坐殿上,面前的生死册都没有合上,一切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。 
  “凡尘一梦,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,你可得到你想要的了?” 
  “……”
  阎君看向一边的白无常,“带他去吧。” 
  白无常拽住缚着蹇宾的锁链,带着他离开了阎罗殿,幽冥之地在十八层地狱之下,要到达幽冥,就要穿过刀山,跨过火海,越过十八层地狱。 
  “我见过不少的鬼魂,你是最特别的一个。” 
  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蹇宾此时一身轻松,哪怕他要去的是令万鬼避之不及的地方。 
  “在你之前,我引过一个少年,才十六岁,死的挺早,和你应该是同一个地方来的,他在望乡台上站了好久好久,过奈何桥的时候问孟婆要了好几碗汤。” 
  “旁人生怕忘不掉前尘,你却宁愿永堕幽冥也不要结束今生。” 
  “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坚持。”蹇宾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,比起旁人,他已经足够幸运。 
  白无常停在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,手一挥,收回了缚身的绳索。 
  “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,去吧。” 
  “多谢。” 
  (五) 
  幽冥之地并没有蹇宾想象中的那般恐怖,只是无比的荒凉,寂静的令人毛骨悚然,四周黑漆漆的一片,什么都没有,空空洞洞,连方向都辨别不出来。 
  从今以后,他就要一直待在这里了。 
  蹇宾尝试摸索着向前走,一只手突然伸出。握住了他的手。 
  “谁!!!” 
  “阿蹇,是我。” 
  “小齐?”蹇宾伸出手,触摸到的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轮廓。 
  “你怎么还在这里?你没去转世?阎君他敢骗我!” 蹇宾暴怒,该死的阎君。
  “他没骗你。”齐之侃把人紧紧圈在怀里,“阎君的确派了人来带我出去,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。” 
  “你……你是不是傻,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好,让你这么留恋?” 蹇宾觉得自己要疯了。
  “那阿蹇就觉得这里很好吗?”齐之侃毫不留情的怼了回去,“你用你的留下换我的离开,有问过我的想法吗?” 
  “一个人留下总比两个人都待在这儿强。” 
  齐之侃沉默了好久,久到蹇宾的心里打起了鼓,半晌,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,“我不在,你会害怕的,你向来怕黑的。” 
  “傻子。”被称作傻子的人握住蹇宾的双手,笑道“聪明人在这里,傻子哪儿都不去,聪明人呆的地方一定是好地方。” 
  望着水镜中的一切,孟婆得意的冲阎君笑了笑,“怎么样?我赢了吧。” 
  “你的汤送不出去就这么高兴?” 
  “比起千百世的平淡,我更愿意要那一世的刻骨铭心,在真爱面前,时间只是个数字。” 
  “万年前,天帝执意将白虎神君贬落尘世,那位将星也是孤注一掷的跟着白虎神君入了轮回。” 
  “如果两个人真的刻骨铭心的爱过,不论转过多少世,变了多少次模样,都不会淡去一丝一毫。”
  孟婆恍惚间忆起,很久很久之前,好像也有一个人,是这么对她的,多久之前了呢?记不清了,就记得一句话“天涯海角,同归同去”…… 
  很久之后,奈何桥头依旧矗立着一个身影,用白骨制成的舀子,从忘川河中取七分水,摘下三分彼岸花瓣,兑成一碗斩断今生前世的汤,交给一个个路过这里的人…… 
   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惊鸿·水仙菖篇》
  
  
  
  
  
  
  
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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