陌上青桑

悲伤的从来不是曾经错过了多少,而是不可逆转的结局……

番外:剑穗

  桑海的夏天总是来得比较早。

  艳红似火的石榴花一串一串的坠在枝头,远看如同一树燃烧的火焰,两只巴掌大的青鸟掠过青瓦屋檐,展翅飞向碧海蓝天。

  一个身着儒袍的,头束发冠的男子信步走来,停在一扇竹门前,刚要敲门,竹门先一步从里面打开了,开门的男子愣了愣,随即笑了起来,“师兄,师兄来寻子房何事啊?”

  “你之前托我寻的书已经寻来了。”颜路冲张良示意了一下手中的几卷竹简。

  “师兄别站着了,进来说吧。”张良侧开身子将颜路迎进了院子里,院子里摊着一张竹席,席子上堆放着许多竹简。

  “今日天气不错,倒确实是个晒书的好日子。”

  “掌门师兄最是看重这些古籍,若是子房不小心损了一二,师兄回头可要帮子房在掌门师兄面前说说好话啊。”

  “你啊。”

  两人说着话往屋子里行去,甫一进屋,颜路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,通体碧绿,青翠革质,浑若天成,上嵌十八颗碧血丹心,正是张良的佩剑——凌虚。

  吸引颜路注意的却不是凌虚本身,而是剑柄上系着的剑穗——由紫青双色丝绦攒成了桃花的形状,下面坠着两颗明珠,剑穗已经经由年月的洗礼变得陈旧,明珠仍在熠熠生辉。

  “师兄,请用茶。”一杯泛着氤氲热气的清茶送到了颜路的手边。

  “子房要的这些书记述的多是孤僻冷门的怪谈,不知……”

  “师兄放心,我只是,想弄明白一些事罢了。”

  送走了颜路,张良抱着新寻来的书卷走到书案前,抻开书卷,两个字抢先映入眼帘《剑灵》。

  手边的空白竹简上有几行刚刚写上去的字,墨迹尚未干涸,依稀可见“逆鳞”二字。

  时至今日,他才知晓,韩非当年究竟隐瞒了他多少事情。

  逆鳞之剑,苍龙七宿,还有许多韩非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,可是如今,他偏偏要知道。

  也许苍龙七宿真的是一个诅咒,前不久,他和卫庄碰了面,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红莲殿下,不,现在该称呼她为流沙赤练了。

  “这里没有什么殿下,只有流沙的赤练。”

  “子房,你在逃避什么?”

  不知不觉间,已经月上柳梢,张良合了书卷,走到浮台上,隔着木栏静静地聆听着波浪起伏的声音。

  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倒映在海面上,仿佛穿越了岁月的长河,令时光倒退逆转……

  十年前的八月十五。

  韩非不知道发什么疯儿,拖着他去了紫兰轩,非要和卫庄拼酒,还信誓坦坦的告诉他,一定能把卫庄喝趴下。

  那次就是韩非和卫庄主喝,他和紫女陪喝,弄到最后,韩非和卫庄谁也没把谁喝趴下,反倒是他这个陪着喝的先不成了。

  “公子,不如今天就先喝到这里吧,下次再比。”紫女有些微醺。

  “只能这样了。”韩非站起身去拉已经趴在桌子上的张良,“子房,我们回家了。”

  “嗯……”张良的脸红红的,忽然一下子把韩非甩到了一边去,“我要韩兄带我回家,我要韩兄……”

  “我就是韩兄啊。”

  “不是,你不是,你走开……”

  别说把人拽起来,碰都不给碰,试了两三次都无果。

  “紫女姑娘,卫庄兄,我要怎么才能证明,我是我?”韩非颇有些无奈。

  “嗯,你,真的是九公子吗?”貌似紫女也有些喝大了。

  张良伸出手,指着窗外湖里的月亮,“你把那个捞给我,我就相信你是韩兄。”

  “好好好,我捞,我捞。”韩非趁其不备,直接把人打横抱起。

  “你放我下来!”

  “我抱你去捞,你看着我捞。”

  “嗯,好。”

  总算消停下来了,以后可不敢再灌你酒了,韩非如是想着,“卫庄兄,紫女姑娘,告辞了。”

  

  一阵风起,平静的海面忽然漾起一圈涟漪,月亮碎成了一块一块的。

  原来已经十年了吗?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……

  曾经的故国已经长埋在了黄土下,曾经的故人已经尘封在了岁月里。

  他曾经向卫庄打听过紫女的下落,卫庄的回答是“不知道,大概死了吧,总归不会好。”

  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,生与死,太过稀松平常。

  张良想起了很多人,紫女,弄玉,卫庄,焰灵姬……说来奇怪,这些年来,他竟然很少会想起韩非,仿佛他从不曾离去,一直伴着他,既然如此,不想便不想吧。

  

  多年之后。

  经由荀师叔做媒,他娶了一房妻子。

  此时,卫庄已经长眠在了一方青冢之下,说来也是令人唏嘘,他是为了救盖聂才死的,纵横自古不共存,卫庄和盖聂较劲了一辈子,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。

  卫庄死后,他坚守了半生的流沙终是散了,赤练带着鲨齿远走天涯,盖聂归隐于鬼谷,守着一方青冢,从此再不过问世事。

  张良成亲的这天,赤练托人送来了一份贺礼,还有一句话“我想了很久,还是觉得应该送到你手上。”

  盒子并不大,打开来看,里面只有一个同心结,说是同心结,其实就是被红色的丝绳束起来的两缕青丝,青丝早已失去了光泽,干枯泛黄,红色的绸带上还带有星星点点的血渍,已经化成了乌黑色。

  张良笑着收下了那份贺礼,除了颜路,没有人注意到他颤抖的手。

  不知怎的,颜路忽然想起了那一日,公子非薨于云阳狱的消息传至桑海,骤闻噩耗,荀师叔老泪纵横,一转身仿佛老了十岁,子房眸中的神采刹那间灰败,蹲下身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卷,那天也是同样的笑容,笑着对自己说,“师兄,子房身体不适,先失陪了。”

  子房,虽然在笑,可是他的眼睛在哭啊……

  后来,墨家的高渐离为了给荆轲报仇,刺杀嬴政,死在了咸阳大殿上,他的爱人雪女跳了最后一支舞后随他而去,燕赵都城的传奇,那是她跳给自己的凌波飞燕。

  嬴政终究还是一统了七国的天下,筑长城,坑儒生,荀夫子仙逝,小圣贤庄的掌门伏念带着典藏的古籍自焚于大火中,颜路带着残存下的书卷门生隐蔽山林。

  新仇,旧恨,国破,家亡,博浪沙刺秦,大铁锤,盗跖牺牲,墨家巨子荆天明站到了西楚霸王的阵营中,而张良追随了刘邦。

  乌江畔,芦苇旁,虞姝逝,王魂归。

  荆天明跪坐在地上,将项羽的尸首抱在怀中,墨眉和非攻丢在一边,撕心裂肺的悲吼声回荡在天际。

  “天明……”不知何时,已经为沛公账下第一谋士的张良站在了荆天明身后。

  “三师公,你能不能告诉我,为什么,为什么少羽非死不可呢?”

  对啊,为什么呢,张良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,为什么秦王一定要韩非的命不可呢。

  “因为,沛公要这天下。”

  不能为其所用者,必杀之!

  荆天明无力的阖上双目,任眼泪无声的留着,张良转身离开了乌江畔,天明,你是幸福的,至少你还可以为你爱的人放肆的哭一场,陪伴他到生命的尽头……

  墨家死的死,散的散,早已名存实亡,乱世中,能求得一个安稳已是不易,莫要再奢望更多了……

  自秦灭至西汉初定,一直跟随在张良身边的唯有那把他家传的凌虚。

  “子房,你这剑穗虽然精美,却已陈旧,为何不换了它?”刘邦曾经想过送张良一枚新的剑穗,却被他拒绝了。

  “用习惯了,换起来麻烦。”

  “能得子房如此爱惜,想来定是对你极为重要之人所赠。”

       “是故人相赠。”

  “什么样的故人?”刘邦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
  “没什么,陈年往事而已。”

  那个剑穗,是他和韩非相爱的证明,是那段陈年往事留下的唯一痕迹……

  

  后人都道是,姜子牙兴八百年周室,张子房开四百年汉室,千百年来,再无人能担此一声“留侯大人。”

  吕雉强悍,刘邦宠爱戚姬,天长日久,竟然兴了废长立幼之意。

  纵使吕雉再强硬,她终究是个女人,是个依附刘邦而生的女人,多番思索之下,密召留侯入宫觐见。

  椒房殿

  一身华袍凤冠的吕雉安坐于凤座之上,艳若桃李的脸上覆了一层冰霜,吕雉生得极美,即便历经颠簸流离之苦,也丝毫未损半分容貌。

  “臣张良,参见皇后娘娘。”

  “留侯不必多礼,平身吧。”

  “谢娘娘,不知娘娘召臣入宫,所为何事?”

  “所为何事?”吕雉冷笑一声,“张大人不知吗?”

  “确实不知。”

  “哼,再过几日,等那个贱人和她生的贱种踩到本宫和太子的头上,张大人就知道了。”

  张良面容上的微笑不减,“怎会,娘娘与陛下少年夫妻,相互扶持,同舟共济,陛下心底是敬重娘娘的。”

  “敬重……”吕雉自嘲的笑笑,“本宫与陛下之间,也只剩下敬重了,不过……”吕雉话锋一转,“听闻戚夫人也曾经想过拉拢张大人,张大人为何不接受啊?”

  “臣忠于的是整个天下,而非某个人。”

  “张大人果然巧舌如簧,难怪陛下如此器重。”吕雉端起案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,“既然张大人心中已然有数,本宫不便多留,退下吧。”

  “臣告退。”

  张良转身欲走,却被吕雉叫住,“且慢,盈儿身边还缺个伴读,本宫觉得张大人的长子与盈儿年纪相仿,是最合适的人选,另外,本宫也听闻张夫人十分擅长刺绣,何时入宫指点本宫一二。”

  “臣,明白。”

  张良始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,哪怕吕雉要扣留他的妻儿为质,亦不曾有半分失态。

  “陛下曾言,张大人心若冰心,天塌不惊,可是依本宫来看,张大人如果不是太过胸有成竹,便是太过凉薄无情。”

  张良但笑不语。

  吕雉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张良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无可奈何的人,“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会让张大人失态的人事吗?”

  “没有,臣告退。”

  出了椒房殿,张良摊开手,手心中是刚刚攥出来的四个月牙形的指甲印。

  或许曾经也是有的,只是现在没有了。

  他们之间的事情,没有人懂,也不需要别人懂。

  吕雉请出商山四皓,保住了刘盈的太子之位,没过多久,戚夫人的儿子如意不慎落水而亡……

  留侯辞官,携妻儿回了故乡新郑,于旧韩都城外的山谷处修建了一所住宅。

  今年的冬天很冷,下了很大的雪,张良摈退了所有人,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置了一张卧榻,斜倚在卧榻上,看着漫天飘落的飞雪。

  有多久,没有好好看过雪了呢?仔细算算,有三十年了吧。

  他老了,走不动了,这些年,他已经送走了太多的故人。

  手指不经意间抚过腰间的锦囊,突然一道阴影投了过来,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。

  “不是说了,不要来……”剩下的话尽数哽在了喉咙中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  一个紫衣人撑着伞站在他的身前,桃花美目中满是笑意,冲他伸出了手。

  “子房,我们走吧。”

  “……好。”张良握住了韩非的手,韩非笑着用伞遮住两人,两个人相携走向远方……

  那年冬天,留侯病逝,逝前唇带微笑,面容祥和,依其生前所愿,将之葬于九枫山,陪葬品极其简单,唯一把凌虚伴于身侧,一枚锦囊握于手中。

  锦囊中装着的是两缕青丝,以红绳束之。

  凌虚剑伴了张良四十年,剑柄上的剑穗早已褪尽了潋滟光华,唯有坠下的两颗明珠温润如初……

  

  

  PS:到这里,《寄君三尺雪》全文+番外就统统完结了,谢谢长久以来一直支持我的小伙伴们,也是时候和他们彻底说再见了,我们江湖不见。

  我爱的始终是我自己笔下的韩非,不是别的韩非,对,就是这样。

  今天是我的生日,祝自己生日快乐😘

  

  

  


  

  

  

  


评论(11)

热度(139)

  1.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